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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身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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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來飼祖闖出的風頭太勁,四方都不太平,拆月一有空就手腳麻利地出去探風聲,過去半月,都是氣氛緊張之下的風平浪靜,又晃過幾日,終於有件事猛地掀起浪潮。

拆月火急火燎趕回梅吐山澗,在溫泉廂房旁尋到了正主兒,來不及故弄玄虛,直截了當道:“四野門被挑了,你知不知道這事?”

把那倆小妖修被打發走,法銹不慌不忙回道:“哦,是仲砂?”

拆月的目光漸漸沈下來。

“我聽過一個傳聞,不知真假,說是十幾年前飼祖現世時,便是從四野門爬出來的。”

法銹笑容不變:“看來當初鬧的沸沸揚揚好一陣,現在都還能聽到風聲。”

“那是真的了?”

“斷章取義。”

拆月也挑了塊地坐下,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態:“行了,那狐貍出去采藥了,咱心裏都明白四野門是個什麽東西,飼祖啊,從那地方出來,一定很艱難吧,講講?”

法銹一挑眉,似乎很驚訝:“咦,為什麽要避著我師父,他還不知道四野門?”

“不,你瞧你如今這弱不禁風的,我是擔心你說得太可憐,他註意的點就全歪了……”

四野門不是一個宗門,也不像六合堂是固定的勢力,它就是一盤散沙。

原先的雛形是六合堂設下的秘市,專供絕密消息和珍稀物件的流通集市。可惜世上無不漏風的窗,在破了一個洞後,四野門迅速擴大,無數人蜂擁而至,魚龍混雜,將陰影交易變得越來越覆雜可怕,殺人越貨,暗中操控,直到六合堂對它完全失去了控制。

能讓本堂束手無策的,唯一的解釋,只能是裏面存在大量的修行高人,已經不單指哪一家,是雲集,兇邪居多,同時不乏有道貌岸然的宗門長老。

這也是最令人無可奈何的一點,六合堂在建造這個秘市的時候設下了一個陣法,名頭非常響亮,力量也非常棘手,所有人一旦走入四野門遍布各處的流動閘門,身影立刻像蒙上了霧氣一樣模糊,任大乘期修士也看不穿真身,根本無從追尋。

六合堂苦不堪言,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。

正道修士對四野門的態度,是棄之如敝屣,正因為被遮蓋了音容可以盡情放縱,名聲已經越來越臭,牽扯越來越多,逢人提起也只送六個字:入者,永無天日。

飼祖對此的評價卻很實在:“四野門這種東西,害人害己,也利人利己。”

法銹望天,對當年的事也沒什麽好談論的,無非就是殺出了一條血路重見天日,飼兒原本沒得到六合堂承認時,不過是四野門裏的買賣物件,熬鷹似的死了不知多少。

“六合堂想借助四野門幹掉我,差不多就這樣。”法銹說,“買兇在四野門非常容易,又不會暴露身份,十多年前沒能把我困死,十年後又來。”

拆月問:“理由呢?你那時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,天資如此出色,他們不試著拉攏你,頭一個照面就把你往死裏推?”

“他們怕我呀。”法銹笑。

拆月從羊鼻子裏冷哼一聲。

法銹平靜地坐著,她的傷口依舊沒有愈合,臉色更加蒼白灰敗,披著厚絨的大氅,絲毫感受不到漸來的暑氣。

過了一會,老山羊憋不住說道:“具體我也搞不清,雲萊仲砂挑了四野門兩處秘市,嘿,揪出個他們仙宗的長老,真是好戲好戲。哦對,她逗留在六合堂好長時間,也不知道在幹什麽,聽說雲萊仙宗三番五次下令讓她回宗,不管用。”

法銹無聲笑笑,一切盡在意料之中。

拆月嘰裏呱啦說了一通,有些不滿:“你不講點什麽嗎飼祖?聽說你跟雲萊仲砂交情很好,就不擔心她的處境?”

“她不需要我擔心。”法銹別開目光,“我才需要她擔心。”

拆月借四野門和仲砂的消息,也沒能撬動法銹的嘴。

他可沒玄吟霧的瞻前顧後和小心維護,對“世家出身”說法心存猶疑,想撬出個所以然,只是法銹此人油鹽不進,身體越拖越垮,命懸一線還臨陣不亂。

這個人,真是個冤孽,溫文寬和的皮下面是老謀深算的辣姜,又狠又作,偏偏糅合到一起就是讓他那個狐貍兄弟愛到恨不得。

世間於她,不過戲一場。

——在拆月看來無疑是這樣的。

他沈默半天,嘆著氣摸著臉,脫口而出:“茫茫人海,你怎麽就跟倥相有了一腿?”

法銹哦一聲:“你這問題問得好,我還想問老天為何生我,有答案麽?”

思量片刻,拆月得出結論:“老天真是瞎了眼——肚臍眼也瞎了。”

法銹一笑,也不說話。

“你給個數吧,倥相猜你是世家遺嗣,你怎麽說?”拆月也是懶得再拐彎抹角了。

“不是。”

拆月點頭,沒多驚訝:“世家早滅了,說他們也的確可能不大,那你是哪兒的?別跟我說你天上掉下來的。”

這次法銹垂著頭慢慢想了好久,擡手比了個手勢,似乎怕拆月看不清楚,晃了晃。

然後她說:“我這很明白了,不需要多說了吧。”

拆月楞住了。

他不知道自己僵在那裏多長時間,但在回神的那刻,他一躍而起,噌噌後退幾步,打量個稀奇東西似的把法銹從頭到腳刮了一遍,張了張口,喉嚨灌風,舌頭打結。

不可能!

她的手勢單調明確,意思同樣簡潔有力、眾人皆知,之所以沒人往那個方向想,是因為——不可能。

要是搜尋她的只是六合堂,拆月敢抱著他的補酒守在山澗,豪言壯語一句:“想住多久住多久,來了人我頂著!”,但他現在不敢。

“你應該逃!”拆月當機立斷,“你不能停留在一個地方太長時間。”

法銹輕輕說:“我一個人逃不動,你的意思是讓我師父跟我一起顛沛流離?”

拆月定定地看著她:“他會願意的。”

法銹微笑:“他也許會厭倦的。”

“你不相信他?”

“我只是不相信時間的一成不變。”

拆月嗤笑:“你這種人,這樣的身份——磐石為基,烈火作倀,會懼怕歲月剝削?”

“我只懼光陰無邊無際,眾生皆可輪回,而我被將來束縛。”

拆月望著她,他們之間隔著五六步距離,難以想象,如果她不曾任性妄為,怎麽可能化雲為雨,自高空落入寰塵,一草一木觸手可及。

“你太偏執。”到最後,拆月只能哆嗦著嘴角說出這樣一句,“你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裏,不該做飼祖,不該遇見倥相——對,你還不該認識雲萊仲砂,不該離開……那個地方!”

法銹問:“那我還能做什麽呢?”

“悟道。你不是喜歡悟道麽?在那地方悟到天荒地老好了。”

法銹聲線驟低,猶似墜落:“我修道,可我本為人,人天生有腿腳,難道就是為了被囚而生?若是必須套上鐐銬,我又為何要生?既然生了,為何不將我的頭也鎖了,偏偏讓我能想,能迷茫,能質疑,以致於不得安歇?”

“你可以不去想,做一個愚人,不行麽?”拆月厲聲,“你可以像妖一樣,妖修對於悟道就是混沌的,但是同樣能飛升——不過我看你也不想、也不用飛升。”

法銹忽然大笑:“若天下皆是愚人,那便也好。可就怨在人不甘被愚弄,拼了命汲取那道中真解、萬物規則、人性本質——如今書海無涯,這時反而說,不如愚人!”

她長長吐出一口氣,“哦,不如愚人……”

少許寂靜,法銹垂著頭,按住肋下被牽動的傷勢,笑意寸寸消散,臉上神情盡數褪去,只剩眼中空洞荒蕪。

“拆月真人,你說得對,生不由我,滅不由我,我策馬疾走,也逃不過畫地為牢。”

“但我心中有烈火,有磐石,火燒了石幾十餘年,石也扛了火幾十餘年,互不相讓,也不相容。直至某日,生吞活剝,俱作灰燼,是熄滅還是碎裂才有定論。”

“在此之前,該與不該,誰說了我都不會聽。”

或許是很久不問世事,拆月竟不知道應不應該評判一個年少輕狂的字樣。

道理對她沒用,懷柔對她沒用,施壓對她沒用。

拆月想起不遠之前的一個傳聞,仲砂滯留六合堂不離身,有人將飼祖的超凡天資說得天花亂墜,有壓倒四大仙宗年輕一輩的趨勢,意欲挑撥關系。仲砂喝了兩茶碗白水,聽完了這番教唆,說了那些天內最長的一段話:“口是心非誇了飼祖這麽多話,是不是很難過。她不修煉,你是不是因此而憤怒?覺得收到了蔑視,或是認為做法太荒謬、不懂得珍惜、甚至想著剝奪她修道的天賦該多好,這樣就不再有這樣可惡的人,浪費著大多世人都渴望而不可得的東西?”

雲萊仲砂不愛說話,因為話如針芒,從不落空。

“你可以這麽說她,在任何一個同仇敵愾的同道中人面前大肆解說飼祖,他們會為你鼓掌。但在我面前,就不要班門弄斧了。”

她認識的法銹是什麽樣子呢。

也許只是個隨和圓滑,又帶著蓬勃銳氣的人,拋棄康莊大道上的一切迷眼亂花,固執選準了一條泥濘之道,腹背受敵,披荊斬棘。

志同道合者,將赤足並肩前行;岸邊旁觀者,酒肉二兩過場交情;唯恐不亂者,言不過耳身不擋路。

… …

拆月這麽一思索一楞神,連玄吟霧過來了都沒發現,被嚇了一跳,連忙跳到旁邊:“你不是出去采藥了嗎?為什麽這麽快?”

玄吟霧狐疑瞥了他一眼,天都黑了還快什麽快,他徑直走向法銹,扶她站起來後問了幾句,看見老山羊還抽風似的杵著,目光四處游走,隨口問了句:“怎麽了這是?”

半晌沒聽見應聲,還是法銹說:“沒事,可能羊癲瘋。”

“……”

拆月臉色覆雜地盯著她,想說什麽又拿不定主意,稀裏糊塗地跟著狐貍師徒倆個走到屋子外面,被勒令不許踩到筍尖才被放行。法銹點燈看書去了,拆月就落在玄吟霧後面,唉聲嘆氣,把狐貍弄得煩不勝煩,鍋鏟一揮:“你自己給你徒弟做吃的去,我今天晚飯做葷菜,你吃得了麽?”

拆月一噎,被告知今晚連便宜飯都蹭不上,悲從胸中起,差點就憋不住話簍,咽了咽還是旁側敲擊:“你那個徒弟總是不修煉,我記得你不是不喜歡不勤奮的人麽?”

玄吟霧頭都沒擡:“兩碼事。”

“好好,那你以後有啥打算?六合堂那邊查得挺嚴啊,我這好說,但你徒弟堂堂飼祖,能在我這山溝溝裏呆一輩子?”

“不清楚,等她傷好再說吧。”

拆月被油煙一熏,倒退幾步,又探頭探腦上前:“唉我說,你也不能老這樣啊,你別看我優哉游哉的,我這是沒啥追求了。你不一樣,你塗山九潭的出……咳咳咳,你掐個訣把油煙子弄跑行不?最煩臘肉味了。”

玄吟霧把鍋一放,敏銳地看向他:“你今天怎麽回事?”想了想,皺眉,“法銹把你倆弟子教壞了?還是鬥嘴時你沒說過她?你老大一只山羊,胡子一把了,跟我徒弟較什麽勁。別礙著,出去。”

“……”

拆月垂下眼皮裝沒聽見。

半天他終於開口:“我就是想跟你說一件事,你徒弟那傷,有得治,但是我覺得她可能不太願意。我也就提個主意,怎麽辦還是要你們商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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